母亲已经去世五年了。李舒将冷水兑进泡脚盆。自己这种死水一潭的生活，原来已经持续五年了啊。她的双脚浸入盆中。每天都是超市和家两点一线。五年以来，六百多万只花掉十来万。那些钱肯定足够自己活到死了。未来，她如果不在了，钱会被政府收走吗？
水渐渐冰凉，李舒还安静地坐着。她喜欢这种感觉，喜欢去静静地感受，这个逐渐失去温度的世界。
四岁时父亲出轨，父母离婚后，母亲就告诉她，所有人都不值得依靠，只有妈妈最关心她最爱她。她不需要朋友，也绝不能去恋爱。她衣食无忧，同时被爱包围，中专毕业后便开始了极其规律的生活。每天六点半起床，给母亲做早餐、送午餐，两人一起吃晚餐。如果周末晴天，她会起得更早，和母亲去山上看日出，然后露营两天。如果是雨天，她就可以上网看看电视剧和综艺节目。
她的生活里不需要别人，也没有别人。
母亲的爱给得太多太满，所以在失去她之后，李舒陷入了彻底的茫然中。那种茫然中还带着一点痛，就像头被砍下来，在地上滚了十几圈的那种痛。她把自己的生活，过成了北极的一口深井。冷，寒冷，比死寂的冷还要冰。
该换手机了。这款老人机是母亲在她18岁生日那天送她的礼物。她平时也就用它看看时间。手机的时间永久性地停在了今天早上六点四十。是老了吧。是死了吧。是该不得不说再见了吧。
买手机去。
出门后，安静笼罩着李舒，她一个人的脚步，在整个小区回荡。因为要拆迁，住户们基本上在拿到钱之后就搬走了，她不舍得这里，因为这里有母亲爱过她的痕迹。她打算拖到最后一刻。不得不地告别。就像和母亲的道别一样。不得不。
突如其来的暴雨洗刷了整个城市，温度骤降十度，出门前时太阳还有些刺眼，现在它已经彻底离开她的世界了。为了使自己更暖和一点，李舒将脚趾蜷缩了起来。这样行走，不暖和，甚至有点痛。要不顺路去买双保暖点的靴子，她还没穿过加绒的靴子呢。不过现在这温度，穿那种厚实的靴子会不会又太热了点？思索着，她跟一个路人撞到一起。
几丝酒味冲进她的鼻腔。
“对不起。”李舒低头垂眼半鞠躬，随即加快步伐往家赶去。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，她觉得她被跟踪了，应该是刚才她撞到的那个人。只是普通的碰撞，也没听到东西掉落的声音，这点小摩擦，至于跟着自己吗？还是说，他也是个无家可归的游魂，在她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，想要贴过来，想要索取一些温度。
不可能，没有的，三年前她便尝试过了。
只有母亲会爱她，会关心她，会温暖她。
她已经永久，失去了爱。
走进小区，身后的脚步声愈发明显。李舒有些紧张，脑海中腾升出一丝茫然。这种茫然的感觉，是一种比较陌生的茫然，一种夹杂着兴奋与好奇的茫然。
她前方有一个影子，那是母亲的影子。她后方必然也有一个影子，那是一个活人的影子。那是一个充满了生的气息的影子。
李舒停下脚步，回头望去。
男人其实离她很近，近到顷刻间就扑倒了她，近到几秒钟就扒下了她的裤子，近到没一会就强行进入了她。
痛。
该怎样去形容这种痛呢？
很痛，非常痛，痛到喉咙都发不出叫声的那种痛。
痛到世界碎裂，时空倒转，痛到她回到刚从母亲的子宫里降世的时刻，痛到她看见了父亲在门外焦急企盼的脸。
哇地一声她啼哭出声，正式来到了这个阳光普照的新世界。
那个位置是热的。温暖的，和煦的。温度。这是温度。她感觉到了温度。爱？爱。
李舒忍不住抽泣起来。
一股浓烈的爱射入她的心田。
他们都没有说话。有一滴水落在了李舒的虎口。
男人起身，带起了一阵凉风。他走了，但爱没有。
怔愣一会后，李舒穿好裤子坐起来。不远处有一张白色的卡片。她去够它，这是一张电梯卡。一条街以外那个一梯一户的小区，金色家园。他的家。通往幸福的钥匙。
她笑了，笑得眼泪都掉了。
李舒用一张干净的手帕擦干了下面，接着把手帕放进保鲜袋，用盒子，锁了起来。她第一次尝试了外送服务，买了一瓶超市里最贵的香氛沐浴露。明天什么时候去找他呢？上午？他可能在睡懒觉。中午？如果他上午出门有事了中午不一定能赶回家。晚上？晚上似乎是个好选择。干脆她早一点去，给他做一顿丰盛的晚餐，一个惊喜，多好呀。
她应该去多买几套衣服，这样在见他父母的时候不会显得不修边幅。婚礼的话，她个人更倾向于旅行结婚，当然办酒也不是不可以。她不舍得他花钱，那么办酒的话她出钱就好了。可是好像习俗里应该是男方出钱，如果她主动说全额承担，他会不会觉得她看不起他呢？不，不会的，他会理解她。他的父母好相处吗？自古以来，婆媳相处都是一个老大难，他的妈妈极有可能看她不顺眼对她颐指气使甚至磋磨她。其实也不要紧，如果那个房子是他和父母一起住，她可以在小区里再买一套。分开生活能减少很多矛盾。她会竭尽全力，维护好他们的感情，经营好他们的小家。
在1到24中，她最喜欢数字16。她去到16栋1单元。滴，刷卡。看吧，这命定的缘分，她一击即中，轻而易举就找到了他的家。她退出电梯，准备去超市买菜。等会，昨天已经学会送货上门了，直接用APP让超市把菜送过来不就行了吗。她含羞一笑，期待着他夸赞她的厨艺。
玄关里有男士的鞋还有女士的鞋。他应该和父母一起住。这边房价也就两百万一套……做六道菜。进门右手边就是厨房，为了不过于冒犯，她就在这片区域活动吧。开始！她把盆里的排骨洗净，放入了蒜末、半勺盐、一勺白糖、两勺生抽、一勺料酒、一勺蚝油、两勺淀粉，拌匀开始腌制。她洗净白菜，打斜刀将它切成薄片，熟练地将葱姜蒜切末，又取出一个小碗，加入两勺醋、一勺糖、一勺生抽、一勺老抽、一点盐和一半蒜末，调匀。她热好锅倾倒油，锅有三成热时下了葱姜蒜末爆香，紧接着再下白菜片翻炒，待它们稍软后倒入调汁，等到白菜片七成熟后加水淀粉勾薄芡。最后，淋上了一层香油……醋溜白菜、豆角茄子、蒜香排骨、肉末蒸蛋、干锅土豆片、脆皮五花肉。大功告成。她紧张，也忐忑。婚礼到底办不办，还是需要参考参考他父母的意见……
“你怎么在这？”出乎她意料，男人没有从玄关进来，而是从卧房的方向走了出来，“你做了什么！”
“饭菜好了，我去给你添饭？”她像还拥有着父亲的母亲那般，露出了专属于妻子的笑容。
男人眼中的震惊还没有褪去，他张开嘴，想说些什么。门被咔哒打开，一个孕妇迈进来，她看着丰盛的晚餐，困惑地望向男人。
“老婆……老婆，这是我找的保姆，今天让她过来考察下厨艺，如果合你胃口，我们就雇佣她。”男人干咳一声。
“不是说好了明天开始去我爸妈那住嘛，家里请什么保姆啊。”孕妇嗔怪道。
男人扶着妻子往家里面走：“这不是今天你还在家里吃嘛，再说了，等你生产完，回家坐月子，确实也可以请个保姆嘛……”
茫然的感觉从心口往头上奔涌，李舒现在什么都听不到了，她只能看到孕妇的笑脸，一张李舒从来没有见过的，快乐的脸。一张阳光下，她眼角琥珀里，反射出的，最为幸福的笑颜。
